--《饮酒》其九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攸志,固穷凤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有会而作》
第一首是记述陶渊明拒绝晋末征著作佐郎一事。(14)诗中所设置的问对,其焦点是义利的冲突,但这一冲突显然是在"贫富常交战"的心理背景中展开。作者与田父的一番对话其实所展示的正是在贫的逼迫下灵魂中两个自我的搏斗。第二首则是在更为不堪的饥馁情状下展现陶渊明内心的复杂矛盾。笔者特别注意到陶渊明在此对黔敖、蒙袂人的态度,因为,这一态度与"嗟来之食"故事原来的抑扬基调完全不同,而亦与陶渊明自己一向持有的出处价值观相异。我想,王瑶、逯钦立二先生的陶集注本视"常善粥者心"以下四句为"反语愤辞"的根据大概也在此。但是,如果我们能通观全诗,进而再将陶渊明彼时的心境和此前在《与子俨等疏》等文中对妻儿受贫的愧疚感情一块加以理解的话,那么,此诗对黔敖的施粥"义举"所流露出来的感念就未尝不是陶渊明内心真实的心理。虽然,现实中的"黔敖"--檀道济的造访还可以从东晋希企隐逸的风尚去加以理解,但对于身心孤寂但又冀望知音的陶渊明来说,(15)一位当朝大员的卑辞厚礼不可能在其心中不产生任何感触。尽管,这种感受在诗中很快就被固穷守道的坚定决心所掩盖,但它的短瞬浮现毕竟真实地反映出一个濒临生存绝境的人对生的执着和眷恋。
通常,陶渊明的研究者大多倾向于以陶渊明对人生的通达态度去理解和说明他对生死表现出来的"不喜不惧"的性格和悠然洒落的境界。其实,综观陶集的全部诗文,陶渊明在居贫背景下对生死的体验结人更为强烈的感受是,他的悲悯苦涩远远多于自适愉悦。
事实上,陶渊明毕其一生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都无法挣脱生死的苦痛和贫的困扰。他的《自祭文》这篇临终的绝笔通篇看似通达:"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最当执著的荣辱之念既已不存乎心,生死之悬附本当解开,但末了一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才是全篇穴眼。它十分清楚的表明,在陶渊明的心中,生的艰辛和痛苦,纵然是死亦不能了结。人生之"难",究竟含括了什么?陶渊明在此未加说明,但联系陶渊明的一生实践,人世间能让他纵死不能释怀的东西惟有人生本应承担的道义和责任。杜甫曾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16)如若"达道"的基本旨趣只是忘怀得失,达必默识的胸襟的话,那么,杜甫对陶渊明的评价是对的。也正是从这一标准看,晚年的陶渊明实际上并未臻至生命的悠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