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熙载的《艺概》在评价屈原和庄子时有过这样的比较:
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
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庄于是也。
屈、庄二人不同的归宿根本上就是缘于两种不同的持道态度和方式。就陶渊明而言,其持道之坚,有类屈原,但能于精神困境中拓开生路又与庄周相似。他性刚行洁,但不因与世多忤而蹈死轻生;他愤世嫉俗,但又不像庄子一生死、泯善恶,遂性逍遥。
陶渊明坦言忧贫。为摆脱贫的困扰,他毫不犹豫的操持起为孔儒所鄙弃的稼穑之事。他将自食其力的躬耕劳动看作实践自然之义的开端,并且把它放置在人性起码良知的心理层面加以强调。(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陶渊明忧贫的意义在于,他把高悬于空中的"道"具体落实到了现实的人生,而且,通过自己的躬耕实践努力探寻和营求摆脱穷蹙的人生路径。"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7)在此,躬耕自资作为对"道"的一种承担已超出-了普通劳动的单纯意义而成为了陶渊明的生活凭借和精神寄托。
三
一个士大夫,在缺乏家庭产业和经济基础的条件下选择躬耕之道,这就决定了他所面临的生活是异常枯槁和艰苦的;当然,枯槁和艰苦的生活反过来要求躬耕者必须具有巨大的坚韧和毅力。陶渊明的躬耕思想定形已早,而且,他对自己选择躬耕生活可能带来的后果在心里上并非毫无准备。他4l岁掷冠弃禄之后一直致力于脱贫的劳动,开始,他坚信:"衣食当须纪,力耕不我欺",(8)他对自己付出劳动的结果抱有期待,但临到末了,艰苦的劳动实际上并不能使他免于贫困之境。陶渊明"力耕"带来的这种结果很容易引发人们对他当初的选择产生新的思考。唐代诗人王维晚年在《与魏居士书》中就是这样评价陶渊明的迹遇:
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云:"扣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坐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忍终身惭耶?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口其后之累也。(9)
如果撇开王维在此所持的立场和心理背景,应当承认,王维的这番话确实触及到了相当尖锐和现实的问题,这就是"-惭之不忍"与"屡乞多惭"孰重孰轻,孰得孰失?一见督邮,是忍"一惭",此"折腰"是"违己",陶渊明之所以"一惭之不忍",是因为"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10)但在精神上满足-了"济意"、"肆志"的要求,结果带来的却是肉体上的饥馁之苦和心理上的"屡乞之惭"。如果说一见督邮之惭悠关出处大节,不容含糊的话,那么,由此带来的"屡乞之惭"就完全破坏了陶渊明居贫一直渴望保持的"屡空常晏如"(11)的精神境界。
梁启超曾说,陶渊明的"快乐不是从安逸得来,完全是从勤劳得来"。(12)问题是,当躬耕已不再是隐逸的点缀而是解决生计的唯一而切实的手段时,"勤劳"的涵义就不可能是丝毫不计较利害得失的劳动付出。陶渊明所持抱的"居常待其尽"(13)的从容心理原本就是建基于躬耕自资的坚定信念,所以,一旦躬耕已无法保障基本的生存时,在心态上,从容便常常被忧生之嗟和焦虑所代替。陶渊明归隐之后先后有过两次出仕的机会,而这两次机会均为陶渊明所拒绝,由拒绝而产生的心理反应在他的诗作中有极细致的表现: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觞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老父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